2025年8月9日 星期六

螢幕外的真實:《金剛經》

 

面對生命的脆弱與世事的不安,人類的探問似乎總是指向同一個方向:是否存在一個永恆的立基之處、一個作為萬物之源的「第一因」?這份對終極真實的渴望,如同一條深刻的伏流,貫穿了所有偉大的哲學與宗教。在西方,它化身為柏拉圖那完美不變的「理型世界」,或是亞里斯多德那作為宇宙第一推動力的理性本源;在亞伯拉罕的十字教帳篷下,它則是一位超越時空、從無中創造萬有的人格神。

面對這終極的探問,東方智慧顯現出三條風格迥異的路徑。印度教的吠檀多不二論哲學,走的是一條「合」的路。它透過肯定宇宙間有一個唯一的、絕對的實體——「梵」,引導個體小我去穿透現象界的幻紗,最終與那宇宙大我融合,在「梵我合一」的終極認同中,尋得解脫。道家思想,則提供了一條「返」的路。它藉由「道樞」的譬喻——如同掌握了車輪的軸心——讓人得以安住於超越是非對錯的中心。世間的紛擾對立,便如旋轉不休的輻條,雖歷歷在目,卻再也無法牽動那份核心的寧靜;再透過「坐忘」,引導生命回歸那個未被文明與概念所分割的、自然無為的本源狀態,在「與道合一」的回歸中,覓得逍遙。

而以《金剛經》為代表的大乘空宗,則走出了一條最為峻烈、也最為徹底的「破」之路。它不急於肯定一個終極實體,也不僅是回歸素樸的本源,而是透過「所謂A,即非A,是名A」的循環否定,系統性地解構一切心智所能攀緣的概念與名相。它追求的,是一種徹底破執後的究竟寂靜。

套個現代化的比喻,《金剛經》如同一部奇特的影片,其全部的劇情,都在教導觀眾如何關閉眼前的螢幕。螢幕上放映著我們所執著的一切——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乃至一切可名狀的「法」。我們沉浸其中,信以為真。而經文中的佛陀,則像一個不斷打破第四面牆的角色,持續地提醒我們:「嘿,這只是一場電影,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它利用語言的悖論,讓我們意識到影像背後的空性本質,其目的並非導向虛無,而是為了喚醒那個早已在黑暗中,被劇情牽著鼻子走的「觀看者」。

當我們從這部影片中得到啟示,便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建立起一個安身立命的內在模型。我們心中同時存在著三個角色:應對者、觀察者、遊者

應對者,是那個活在螢幕前的角色。他順應著世間的因緣,體驗著劇情中的悲喜,以知識和能力作出反應。

他以理性,運用當代最貼近真實的知識去理解世界,並以自身的能力去預測和作出反應。世界觀是會隨時代演變的——從《金剛經》時代的輪迴業報、三千大千世界,到現代的相對論與量子力學——而應對者所依循的,正是當下最有效的認知框架。這也印證了「一切賢聖,皆以無為法,而有差別」的深意:終極的實相(無為法)雖是同一,但每一位行者在世間的應對方式(差別),必然依循其時代與天性。而應對者最終的目標,便是順應那份屬於天性的本然,在慈悲與自保的平衡中,體驗著劇情中的悲喜,承認並尊重現象世界的真實性與必然性。

觀察者,則是那個已被喚醒的「觀看者」。他了知螢幕上的一切,都只是緣起性空的光影,是「如夢幻泡影」的暫時聚合。因此,應對者的成敗得失,無法動搖他內心的寧靜。他能做到莊子所說的「外化而內不化」,身在局中,心在局外。

而當應對與觀察圓融為一時,便化身為最終的遊者。他不再有內外的分別,能夠自由地入戲與出戲,如同莊子筆下那位「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」,在無何有的世界中自在遨遊。他能深入地體驗世間的喜樂與哀愁,卻不被其沾濕與束縛,因為他的心,始終自在地安住於那片清淨無礙的實相之中。這便是「涉於世而浮於道」的境界——他能深入地涉足於紛繁的塵世,心靈卻如浮於水面,不被沾濕——一種入世而又出世的終極自由。

於是,我們從最初對「第一因」的焦渴尋覓,行經了「破、合、返」的諸般智慧路徑,最終在《金剛經》的指引下,抵達了一個奇妙的終點。這並非是找到了一個確切的答案,而是從「尋找」這個行為本身中解脫了出來。這份「無所得」之得,讓我們不再向外追逐,而是在自心本有的圓滿中,找到了那份真正的寶藏。這或許正如莊子所言,何不將大樹,種於那片名為「無何有之鄉」的廣莫之野,讓我們得以「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」。在那裡,一切的追尋都已止息,所剩下的,便只有那一份自然的平靜與關懷,一份知止的智慧與滿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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